一切或许都始于那个夏天。
在那之前,我一无所有,除了音乐,生命一样的音乐。
我仍记得那个小镇上的一切。闷热的风、金黄的麦田、漆黑的河流、灼目的红日,还有少年肆意生长的身体和郁望。
年少的我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毕竟我从不参与同龄男生那些幼稚无聊的话题,也从来都不屑与那些哗众取宠拉帮结派的人为伍。尚且稚嫩的我早早地开始思考生命,思考存在或虚无。
我在父母离异后,便彻底叛离了美术学习,并迷上了摇滚乐。我听了中国最早期的摇滚,也理解了thebeatles的含义。
我开始留起了长发,虽然被学校老师剪掉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头发都是教导老师剪的。
但我依旧我行我素,穿起了破牛仔裤,学会了抽烟喝酒,在无数的音乐和无限的思考中自我感动,享受只属于我的欢乐和苦闷、躁动和压抑。
在这难以名状的青涩阶段,陆江明恰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与我的不合群截然相反,在大家还在适应新环境的时候,他就呼朋唤友地和班里一众男生打成一片。
新学期第一天,打我一进学校就注意到这个人了。
楼梯口的角落,他站在人堆里,身形高大,鼻梁高挺,棱角分明。上身白色校服的领子不受约束地尽数解开,袒露出颀长的脖颈。嘴里叼着烟,不经意看过来的眼神里装满了肆意妄为四个字。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直觉不喜欢这个人。
果然,在教室里他便开始轻浮地逗弄起了还不认识的新同学。说那个短发女生长得像邓丽君,问她会不会唱甜蜜蜜,最后以一众男生的起哄和那个女生的脸红收尾。
我在这一刻便把他划入了黑名单。
哪怕后面分到一个宿舍,成为了舍友,我也没给他好脸色看。更不用提在宿舍听到他痞子一样地和其他几个男生一起聊起了隔壁班哪个女生腰细屁股大有多让人恶心了。
就这么一个我嫌恶至极的人,某一天里居然随口哼唱起了letitbe。
没有唱功技巧,但沉缓的音色和清晰的吐词却是意外的好听。
“你听thebeatles?”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就有些后悔了。
“嗬…独行侠,你还会说话呢?”他没有先回答问题,反而开始取笑起了我。他洗了个苹果,掏出把蝴蝶刀削了起来。
我开始无比的后悔和他搭话。
“你喜欢这个乐队?”他直接反问我。
有关音乐,我都格外包容且健谈。我还是点头回应了他,他也顺势和我攀谈了起来。在我暗暗的惊讶之中,我们聊了这个乐队的很多歌,但我有些失落他听的乐队并不多。
“我嘛…听歌就图个顺耳,更别说搞音乐了,要是有点艺术细胞学个吉他就好了,这简直就是泡妞杀器啊。”他笑得不正经。
不过我也没再反感,我知道他只是玩笑话。
这个年纪的男孩聊起天来向来百无禁忌,远到色情、av女星,近到出头干架、泡妞打垒,都是能够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地吹上一整晚。
苹果削完了,他吃了一口。并百无聊赖地玩起了那把蝴蝶刀。反着银光的蝴蝶刀在他又长又直的手指间上下翻飞,且速度极快。
我盯着看了一会,这样一双灵活的手,明明很适合弹吉他。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被一首歌给轻易拉近,他常找我借随身听听听歌。而对于那些沉郁阴暗的金属乐,他甚至做出了让我震惊的门外汉的评价——疯狂的生命力,挺独特的表达方式,或者说,抗争方式。
我听着他认真思索后的回答,望着黑暗里他那似是鼓励的、明亮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突然慌乱无序得像临场打了一段陌生的鼓谱。
不仅如此,在接下来的相处中,我还发现他喜欢和我抽同一种口味的香烟。他凑过脑袋来借火的时候,我闻到他的头发、衣领、手指间都有些淡淡的,我们同样喜欢的香烟的气味
这些隐秘的相似性,只属于我和他的相似性,对我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一种想要接近他的欲望越来越难以自抑。
自从转学回到镇上后,我便一个人住在老家里,而父亲则与他的新婚妻子和小儿子住在市里,我们很少来往。
我一个人住的时候,向来无比享受这过分自由的味道,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鼓作谱,不用再担心我的鼓会被谁砸烂。
因此我无比讨厌寄宿的日子,扎在闹哄哄的人堆里让我感到十分的不舒服,甚至想要不退学算了。我为什么还要读书呢?再没有人对我有何种期待,包括我自己。
可就这样过了短短两个月,我的想法便已瓦解,甚至是月假在家中的时候便开始渴望返校的日子。
渴望见到他,渴望听到他睡在下铺时的呼吸声,渴望闻到他和我一起抽烟时与我相同的味道渴望他的一切。
鬼知道我着了什么魔,或许我就是个怪人。
而我彻底认识到我的这种古怪的渴望非同常人时,是在市里的一个地下乐队里,我有时会旷个天课出去,跟着乐队排练和演出,赚点生活费。
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下乐队里,里面大部分人都比我大一些,也有和我同岁的,叫小舟。
混熟了后,我也会睡那里。
听着letitbe睡觉成为了一个习惯,有时还真梦见过一个圣母玛利来到我面前,抚摸我的头发……长得还挺像我妈。
也是在这样一个睡梦中,我感觉有嘴里钻进了个东西,迷糊间睁眼一看,是小舟躺在旁边,贴着我的嘴伸进了舌头。
他黑而稚气未退的脸压在我眼前,眉毛和眼睛都像小女孩一样清秀精致,迷迷蒙蒙地看着我。
我没有想推开他的想法,我脑子里理应没有任何想法,但是我却心惊地发现我看到了陆江明的脸。我感觉到他的舌头很灵活,我的呼吸被他勾得有点急。
亲完后,我问他为什么亲我。他就在那憨笑,眼神出奇的飘,我才明白他抽那玩意抽晕乎了。
后来有一次我们还相互疏解过,其实我欲望也不大,是他先摸我给我刺激到了。然后有些失神的我直愣愣地看着小舟的脸,又变成了另一副面孔。
他问我,是同性恋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但出乎意料地,我非常快地就领会了这个词的意思。我下意识地想否认,但我沉默了一会,将话题转移到小舟身上:“你是吗?”
他嘿嘿一笑:“不知道,以前,我后爹这样教我的。”
“……”
我想我应该和陆江明保持点距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害怕被他发现,被他厌恶。
但实际上,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反而与他联系得更加紧密,他的每一次靠近,我都无法拒绝。
我比以往还要贪婪,我就像一个丑陋而可耻的变态,连余光都在关注着他。
他却浑然不觉我目光中的暗潮涌动,和我称兄道弟,爬上我的床铺和我一起听随身听,然后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在我身边睡着。
如同一只露出柔软脖颈的羔羊。
我无法形容在已经熄灯的漆黑宿舍里,我的眼神会有多么贪婪。我寸寸观察它的睫毛、鼻梁、嘴巴,只感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加重,像是耳机里sllsliketeenspirit中强劲的底鼓声,一颗正有力跳动着的篮球。
而他只安稳地睡着,丝毫不为耳机里狂躁的摇滚乐所影响,也听不见我疯狂的心跳。
我盯着面前熟睡的人看了许久,忽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把他耳朵边吵闹的耳机取了下来,然后转过身面向墙壁。
或许对于擅长包容的他而言,我们仅仅恰好有那么点微不足道的相同爱好,毕竟他感兴趣的东西那么多,和谁都能侃侃而谈。
更不用说现在我还成为了一个这样的人,这样一个,只在网络和书籍里那些难堪的只言片语中存在过的异类。
没有我这样的人敢站在众人的目光下接受审视。
要是,他和我一样就好了。
可惜,他和我不一样。学期快结尾的时候,他突然交了个女朋友。
看见他们俩站在一块,接受着其他朋友的调侃祝福,我心口像是缠了条毒蛇。可我居然还有一丝庆幸,还好他和我不一样。
不仅不一样,相较于我面对女孩时的木讷,他和女孩相处起来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按他的另一个好兄弟蒋磊的话来说,这小子天生就是会讨女孩欢心的那一种,很懂惊喜和浪漫的那一套,情话情书什么的手到擒来如同喝水,私底下相处时,还有股子恰到好处、带着情调的坏。
“他以前谈过很多女朋友吗?”我看着另一边正教着女朋友玩划拳的陆江明,压低声音问着蒋磊。
“那倒没有,正儿八经的他也就谈了两个三个吧,不过你知道的女人缘怎么样也不光看谈了多少”蒋磊一脸坏笑,稍稍停顿了下:“不过他要是真确定关系了,像这样带出来一起玩的,多半是认真了的。”
如果一支玫瑰的惊喜,一段手写的告白,一场暧昧的眼神交汇就是认真的话,那他们之间的确算得上。
我收回视线,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把心底几乎要泛出喉咙的苦涩借酒吞进肚里。我这酒桌上来者不拒以一敌五的架势把桌上其他人都震惊了,一个个摆手认输:“哇姜沉你以前藏得够深啊,想不到你这么能喝。”
我嘿嘿笑着,在酒精的麻痹下,我果然没空胡思乱想了。
这晚过后,为了避开他们,我屡次拒绝陆江明和他朋友们一起吃喝玩乐的邀请,因为那个女生大概率会在。我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嫉妒她的意思,我只是不想面对,也不想自讨苦吃。
多次推脱下,陆江明察觉到异样,问我怎么了。
而我只能以乐队排练为借口,并向老师请了个长病假,躲去了市里,直到考试才回来。鉴于我的家庭状况,老师也无可奈何。
这一整个寒假我都闭门不出,开始陆江明还会打几个电话约我出门,后来也没了动静。
这是我一个人度过的第一个冬天,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的鼓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可我还是觉得世界安静得有些冷漠了。
这样昼夜不分的某一天里,我被鞭炮声吵醒,漆黑的屋子里,电视机已经闪成了雪花屏。我坐在沙发上半响没晃过神,后知后觉地发现是过年了。
突然,电话铃声刺拉拉地震响。我拿起听筒,里面传来熟悉的嗓音:“喂,姜沉,新年快乐啊!”
“”
“喂?你小子怎么不说话?”
街道上铺天盖地的鞭炮声炸得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努力辨清传来的每一个字,按耐住异样的情绪,状似正常地大声回了句新年快乐。
他笑了笑:“还没睡吗?”
“没呢,你也没睡啊?”
“睡不着,出来走走吗?”
“你发什么神经,街上都没人。”
那边停顿了一下,便决定道:“哈哈也是,那我来你家找你吧,还有蒋磊。”
就这样,大过年的晚上,他们俩拎了几袋子吃的喝的,进了门就当闯进自己家一样。在陆江明的影响下,上个学期我和蒋磊的关系也走近了不少。
蒋磊见到我便扑过来给了我一个大熊抱,我被他圆滚滚的肚子弹了一下,直问他过年塞了多少鸡鸭鱼肉。他毫不在意地开始煮起了火锅,一脸憨笑:“能吃是福嘛。”
煮火锅的间隙,他俩绕着我的屋子转了一圈,陆江明先是看到了电视机柜旁边挂着的吉他:“你不是玩鼓的吗?”
“这个也就偶尔学学”
不等我说完,蒋磊率先看见阳台的架子鼓,惊呼:“这就是你的鼓吗?”
不等我回话,他拿起鼓槌敲了几下,大叫着:“我操,这也太帅了!这得不少钱吧!”
“没,就普通的,都不知道是二手还是三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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