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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何人?”洞中传出一道细细的声音,接着隐隐现出一道女子的身影,身段窈窕,看不清面容。

女人说到后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被骗,言语颠倒,神志不清,看着已像是半疯了。我们走时,她还在身后凄厉地叫着“女儿”,一声声往我耳朵里钻。

符念皱皱眉:“这地点可信吗?”

“废话,”女人的脸色突然沉下去,又突然笑开来,“不然还能有谁?”

可是眼前的女人跪坐在地,哭得那样伤心。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以期能让她少受些苦。“死”在女人心里,仿佛是一种解脱,“生”反而成了苦痛。

符念摇了摇头,说了声“我去外面看看”,就径直往牢狱出口处走去。

“……最后她终于不哭了,我一看,她已经没气啦。”

对,我要救一个人,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杀他!快要来不及了,我要尽快……尽快……

“我亲手把她勒死的呀,用一根麻绳,在她的小脖子上缠了一圈。但是我又怕她疼,所以又缠了一圈。麻绳粗一点,就不容易疼。然后我就用力拉呀,可是孩子突然哭起来,我就开始哄她,说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把她哄好了。我又开始拉绳子,可是她又开始哭……”

我终于还是离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我颓然跪坐在地。

云隐没说话。我委婉地说:“不太好。”

我抱着他的腿缓缓站起来,拂开他的长发,露出他的脸。

一直默不作声的符念此时突然道:“生亦何苦,死亦何哀,万般皆命数。万千生灵来到世间,自是要体验一番人间苦乐,经年回首后去留随意,旁人又凭何替他做决定?就算她是你女儿,你这么做,也未免太过。”

符念点点头,抬腿往前走去:“走吧,去找找那城外三百里巨树。”

雪,好大的雪。

这是哪里?

女人警惕地看着他,他顿了顿再度开口:“你一直觉得自己命苦,但半年来从未动过杀婴的念头,直到五日前才突然如此。是什么让你忽然起意?或者说,是谁让你杀死女儿的?”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漫无边际的纯白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妖女,”云隐道,“还不速速现形。”

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

符念一皱眉:“你把她勒死了?”

“兴许是炼尸,兴许是化丹,”云隐一板一眼地说,不顾女人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去替你问问他。”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我把他忘了。

尘封已久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

女人再度嘶声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她是我女儿!你不懂!你不懂!”

云隐开口道:“不论如何,你已经做下这个决定,往事不可追。旁人无法感同身受,也的确不好随意评判。我最后只想问你一件事,今夜之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

仙气飘渺的九重天阙,有人摘了王母的仙草来给我吃,笑得肆意张狂,说没人能抓住他;草木葱郁的原野上,有人带着我又跑又跳,说只有和我在一起才真正觉得快乐;人声鼎沸的闹市中

她渐渐现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站在那儿便像是入了画。

那女子轻笑一声,声线飘渺如云。她缓缓从洞内走出:“道长说笑了,我哪里是妖?分明是个普通女子,无家可归,暂且栖身在这洞中。”

她苦笑起来:“说出来你们大概不信,我才二十一呀。”

云隐安抚女人:“他没有恶意,你先冷静。”

她不顾自己被挤压的脸,咯咯笑着:“那是我的女儿!”

女人看向他,目光里含着感激。云隐却话锋一转:“——可世间除去病痛疾苦,也有许多美好之事。兴许你女儿将来会如意顺遂,也未可知。”

他们你来我往,片刻间便过了几个来回。符念对我说了声“好好待着”,就上前加入了云隐的阵营。

女人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身躯都颤抖起来。半晌她才缓过来,抚过自己的头发,露出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惨白的一张脸,笑眯眯地看着符念:“有啊。”

我在做什么?

怔仲了片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要赶去救一个人。

符念背对着入口抱胸站着,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问出什么来了?”

说罢,他手中拂尘冲着女子面门甩去,女子往后一仰躲过,紧接着对云隐拍出一掌。

符念伸出手臂横在我身前,示意我后退,问道:“既不是为此,那是为何?你不愿说,我们难免会误会。”

符念还是站着不动,清了清嗓子:“那个……她,还好吗?”

女人双眼空洞着,陷入了漫长而灰暗的回忆:“我为着孩子,又忍了他半年。直到五日前,我用菜刀将那畜生剁死,然后,将我女儿勒死。”

我朝着那个黑点跑去,心底不可名状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我想跑得再快点,却仿佛在梦里千百次预知了结局,有一个念头在角落里蜷缩着,小声地劝我不要过去。

女人不笑了,阴沉地看着他。

云隐道:“来找她的黑衣人自称‘明公’,左手似是天生残疾,只有三指。‘明公’劝她杀婴后说是要替死婴‘度化’,将尸体带走。走之前她问了一句要将孩子葬在何处,‘明公’说城外三百里巨树下。”

“怀了孩子,我想自己跑不了了,孩子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呀。我还想,有了孩子,丈夫该对我好一点了,这是他的亲骨肉。他不疼我,也该疼疼我们的孩子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头发披散,只着一身白袍,没有鞋袜,双脚踩在雪中,冰凉的雪一直没到我的小腿。

云隐摇了摇头,低声道:“稚子何辜。”

在我身前两步远,白雪被染成蜿蜒的深红,一条一条四散着,蔓延着,从四面八方,连接着中心那个人。他一身黑衣,笔直地站着,双手被吊在玄铁铸成的高架上,头颅低垂,连发丝都一动不动。

云隐甩了甩拂尘,口中默念几声,大树四周顿时浮起墨黑符文,不怀好意地往我们三人身上涌动。符念手指一动,符文便尽数溃散,眼前大树顷刻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山洞,深处幽幽地泛着绿光。

我还是慢了一步。

女人伸出手要抓符念的脸,却怎么也抓不到。她撕心裂肺地嚎叫了片刻,突然间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你懂什么!你们这些男人懂什么!女子在这世间活着有多不容易,你能体会到几分!我不过是想让我女儿免受些罪,你们又懂什么!”

我从前不懂生死,觉得不过寻常事,不足挂齿。后来孟尧光对我说“死生亦大”,没什么比命重要,这道理我才学会不久。我在绵上县见到的那些伤员,我初时不懂他们为何那么不甘,后来才知他们死前都放不下留恋之物,或是亲人或是爱人,尘世种种难以割舍。

“只不过,”他平静地看着女人的侧脸,“在城东被发现的死婴共有五具,没有被发现的兴许更多,那黑衣人找到的绝不止你一人。你难道从未想过,他为什么要来劝你们杀掉自己的孩子,又为何要将你们孩子的尸体带走?对了,你大概不知道,那黑衣人不是人,大概是个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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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符念倒是不怕,看着她低声说:“我们没有笑话你,我们只想知道,三日前发现的那五具死婴里,有没有你的孩子。”

我看战况差不多了结束了,便朝那边走过去,可无意一瞥,却看见那女子将脸转向我,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她突然扯着栏杆一跳,脑袋“嘭”一声撞在栏杆上,脸拼命往符念身上凑:“你看见那颗痣了吗?”

云隐道:“那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半晌后,云隐低声道:“你委屈了。”

他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头上已经覆了一层雪。我双腿已经没有力气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爬上九层石阶,爬到他身前。他的脚下全是血迹,血水积聚之处,大雪落之即化,天地苍茫间,唯一可见的只有他身上的黑与脚下的红。

女人闭上了嘴,但方才眼里的感激已经荡然无存,此刻正用充满仇恨的一双眼瞪着我们。

沿着云隐那夜撞见黑衣人的道路出城,一路往西,走出约莫三百余里,当真在茂密林中见到了一棵巨树。

云隐没有废话,直接对她说:“‘明公’与你是何关系,你们骗人杀婴将尸体用作何处,你如实道来,我姑且免你死罪。”

符念上下打量她一番,小声嘀咕:“虽然的确不是妖,但这看着也不像人吧。”

我忍不住插嘴:“你为什么要这样痛下杀手,她怎么说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想到符念对我说的岭南村中的事,“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孩,你觉得女孩不如男孩,所以要杀她?”

眼角传来刺痛,有泪水涌出。我险些被击垮,却仍带着疼痛、恐惧和绝望,一刻不停地向前飞奔。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把仅剩的一点热气全部带走,我浑身麻木,唯有双腿还在不停地交替前行。

她像是在讲什么好玩的事,高兴地说:“你看见那些尸体了吗?其中有一个,脖子上,就是这里,”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有一小颗红痣。很小的,要仔细看才能看到。”

她伸出自己宛如垂暮老者般干瘦枯槁的手,举到我们眼前,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这是二十一岁姑娘的手啊。”

女人一怔,急急打断他:“胡说!你怎知她不会和我一样吃尽苦头,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我做这个决定是为她好,脱她于苦海,杀孽由我背,她不会怪我,去了阴曹我们还做母女……”

“是不是一个黑衣人?”

“你放屁!”女人突然大吼,唾沫都差点喷到我脸上。她情绪激动,拼命抓着栏杆摇晃:“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可是没有,没有。他还是照旧,有一次喝醉酒还一脚踢在我肚子上,我痛地在地上起不来,他指着我哈哈笑。生下孩子后,他一看是女孩,指着我就开始破口大骂,骂我没用,生了个没用的累赘。

“……我自幼丧父,家中贫苦,从小就要替家中干活。上有兄长,言之凿凿要高中状元,却将家中拼命挤出来给他科考的银子都用作了花天酒地。母亲替人捣衣为生,日日累得昏天黑地,知晓后活活被气死。兄长于是把我嫁出去,好拿我的彩礼。我抵抗不过,早早就作了他人妇。

我眼前逐渐出现幻象,无边无际的白色占据了我的脑海,伴随着一阵彻骨又清冽的寒气。意识恍惚中,我只听见符念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出了牢狱,外面的月光已经很淡了,月亮浅浅一弧挂着,天边已经隐隐现出了鱼肚白。

我要救的……他叫……他叫……他叫什么?

她这话一出来,我顿时怔住了。

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就不上去拖后腿,在一旁老实站着。他们三人打了十几个回合,那女子渐渐占了下风,反应越来越迟缓,顷刻间就挨了好几掌,被震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额头抵着栏杆,轻声呢喃:“我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我的女儿,她怎么能步我的后尘……”

女子不言不语,依旧笑得妩媚。

我彻底糊涂了,越来越搞不明白生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隔着一段距离,我将那大树左右观察一番,但见这树除了长得高大些,似乎没什么格外特别之处。待到走到近前,我才觉出不对来,这树生成这般模样,少说也有几十年,树干上却连一株藤曼都无,怎么看怎么突兀。

“一去便知。”

我踉跄了一下,强忍着继续往前跑,右手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正在被一把利刃刮绞,一阵一阵的剧痛直冲入我脑海,折磨得我浑身颤抖。但随之而来的是比疼痛更浓郁的恐惧,铺天盖地地涌过我,吞噬我。

“嫁过去之后,我本是安慰自己嫁便嫁了,离了兄长,兴许日子还能好过些。哪没想娶我那人也是个畜生,整日里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还要靠我养活。不仅如此,他对我也是颐指气使,我不从,他便拳打脚踢。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我受不住了,本想偷偷跑走,却就在这时知晓自己怀了孩子。

听完最后一句话,女人的眼睛倏然睁大了,连眼球中的血丝都根根分明。说不上是惊惧还是别的什么,她死死盯着云隐,嘴唇剧烈地颤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邪修……邪修能用死婴做什么?”

女人抬起脸,脸上蜿蜒着几条泪痕,在如水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她看着云隐,渐渐止住了自胸口传出的悲鸣,片刻后缓缓开口: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看着她活灵活现的表情,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心知不妙,却在对上她眼睛时仿佛被摄了心魄。她的眼睛散发出幽紫的光,似乎有两个漩涡在她眼底旋转,逐渐上浮,上浮。

我心急如焚,在雪地中向着前方飞奔起来,长袍被雪水浸湿,变得越来越沉,死死地拽着我。感官在某一刻突然回笼,我被一阵强烈的心悸冲击到几欲向前栽倒在地。

云隐看她似乎没了力气便收了手。符念多打了一掌,将她打得飞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才道:“最后问你一次,你们在用那些死婴做什么勾当?”

女人偏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隐点点头:“我猜对了。那么,是那个黑衣人给你麻绳,让你勒死自己的孩子,再将尸体交给他?”

我拼命地向前跑,一步都不敢慢,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我要救他,要救他,不能让他们杀他,不能……

符念便没再问,但也没动作。云隐看他一眼:“走吧。”

云隐还是点点头,没什么表情:“你不愿意告诉我,兴许是因为那人嘱咐过不许将他说出去,这无妨。”

下得这样大,柳絮似的,厚厚地铺下来。什么都被盖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间只有一片亘古的白。

符念走上前拍了一把树干,哼笑一声:“拙劣的障眼法。”

女人眼神一震,在刹那间被我们捕捉到。

我愣愣地站着,符念沉默不语,云隐开口道:“你定是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委屈。心有不忿,说出来会好受些。若是不嫌弃,贫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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