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洛?”
洛饮川许久没有打猎了。难得出来一次,他瞧见什么都想要——结果待他心满意足地回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他的师兄牵着两匹好马,在城门外冷着脸等他。
“一定要守住洛阳……”秦溯溪的手在地图上摩挲了几下,“若败,退守潼关——潼关不能破,否则长安……”
“洛阳?”洛饮川爬上马背,“去做什么?”
顾青岸看得愣了一下,又被人从身后刺了一刀。待他回过身追击时,那人已经跳窗走了。
烟火的位置离狼牙军营不远,就在侧翼营地旁。这一道信号让狼牙兵肉眼可见地动乱起来,一小股一小股地往那边去了。
“怎会不记得……师兄从天而降,从山匪手里救下我,”洛饮川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回复道,“那一刻我觉得没有人比师兄更厉害了。”
逃!
“范阳节度使起兵造反,我们是最快得到消息的一批,希望来得及,”顾青岸道,“此去是守洛阳城,且很有可能守不住——饮川,你怕不怕?”
如果动静能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轰!!”
还未到洛阳,沿途就已有战乱之象。
洛饮川还想追问,却见师兄抬手示意了一下外面,意思是不方便在这儿说。
但此举收效甚微。不过两刻钟,秦溯溪和追兵之间的距离就开始缩小,他的体力也要跟不上了……秦溯溪大口喘着气,暗自伸手握住了琴中剑的剑柄,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顾青岸不答,只是先一步打马奔了出去。洛饮川急忙催马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踏上了城外的官道。
道路上,已经留下了无数混乱的蹄印——近日有许多马匹从这里跑过,将路上的浮土都踏实了。
秦溯溪向师叔恭敬地一揖,抬起头时,眼神坚定:“晚辈愿往,还请师叔成全。”
顾青岸倚着树,在等待洛饮川回来的空档里,拆了一封信。
“是。”
洛饮川怔住,他路上想了很多可能,但都没有猜到会是这个理由!
“当时的我,亦觉得一个人无法同他们几十个人对抗,想找一个更周全的法子救你们;但后来我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了,”顾青岸平静道,“饮川,趁你还握得住剑,有一分力便用一分力。”
洛饮川握缰绳的手猛然一紧。
洛饮川忘不掉那夜。他们宿在小城中一座客栈里,明面上瞧着该有的都有,半夜却有恶徒劫掠住店的旅人。这伙人应当是地头蛇,动起手来根本无人示警阻拦。恶徒们见顾青岸瞧着才刚及冠,身边还带着一个小拖油瓶,以为自己碰上了软柿子,还没过夜半三更,便持着大刀斧头踹开了房门!
少年人毛绒绒的脑袋在他掌心下摇了摇:“不要。”
那之后,顾青岸再也没有醉过。
“铮”地一声弦响,正在奋战的洛饮川忽然觉得周围压力一轻。熟悉的淡青色音域在他周围铺开,身上的伤口也止住了血。
师弟还这么小……只有十八,甚至未加冠取字。
狼牙大营就驻扎在城外三里,范围极大,安禄山在此屯兵数十万,势要一举拿下洛阳。
况且长安醉蝶林里,可不只有兔子。洛饮川轻轻一跃上了树梢,如愿地瞧见百尺之外,有一点晃动的火红尾尖。
他的师兄站在太阳地里,唇边带着温和的淡笑,好像整个人都有些发光。洛饮川心头一动,忙移开了目光,却又在心底泛起一丝喜悦。
十二岁的孩子本就没有什么成型的善恶观念。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杀了人,但没有觉得这跟杀一只兔子或鹿有什么分别。
洛饮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摇了摇头:“我没事。驰援洛阳的义军驻扎在这附近,师兄远
翌日。
“想去逛长安城么?”他问,“下午那一局弃赛了,溯溪有事。想玩便去玩,若不想,师兄带你排几局二对二。”
真的要带他去战场吗?自己能不能保护好他?
秦溯溪观察了一会儿,便干脆地纵马绕向另一方。狼牙兵被引走,恰好给了他一个通过的机会,无论那头出了什么事,这个机会都不容错过!
“难得你还惦记他,”顾青岸失笑,“不过不必了,他晚饭应当也回不来。”
狼牙巡卫很快便招呼了同伴跟上来。秦溯溪咬着牙奔跑,可他的体力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西域蛮兵;秦溯溪只能借着树木,用尽浑身解数阻拦蛮兵的去路,试图甩掉他们。
很显然,顾青岸对现在的战绩已经很满意,洛饮川丝毫不怀疑等他们拿到最终排名的那一天,师兄会笑着对他说:饮川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侠啦,可以自行游历了。
名剑大会,乃是最后一关。
秦溯溪眉头紧锁,他没有官职,也不能到朝上旁听,只能光看着其他同门从里面递出来的消息忧心。这些消息里有高层的决策,也有前线的战报,安禄山已经攻向洛阳,当务之急是守城……可是,临时募来的兵,怎么可能是安禄山那训练有素的狼牙兵的对手!
师兄在门里也是出了名的好看——洛饮川刚入门时就听见有人背地里喊他“漂亮师弟”了。也不知有多少师姐妹,甚至师兄师弟中意他,可他总是在外游历,教人有想法也逮不住。
“……”
仿佛是祈祷起了效,巨大的爆破声传来,将秦溯溪的马儿都吓了一跳!秦溯溪身形一晃,急忙拍打马鬃安抚,艰难地稳住了平衡。
“出发?去哪儿?”洛饮川眨了眨眼,十分不解,“明天的名剑大会真的不打了?”
“包围你们的山匪开始不过几十,是我一时犹豫,才给了他们集结的机会,”顾青岸道,“若我一开始便出手,你的父母也许不会死。”
就连回到门派之后,师兄弟邀他宴饮,他也推说戒酒了。六年过去,说滴酒不沾有些过,但的确是再未超过一杯。
洛饮川毕竟是少年心性,纠结了没一会儿,便选了去玩:“出城好不好?捉两只野兔来,烤好了分给溯溪先生。”
顾青岸适时拍了拍他的脑袋:“但兔子还是猎得的。要马么?”
顾青岸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提起了旧事:“还记得瞿塘山口那天吗?”
洛饮川听罢,闷闷地“哦”了一声。好不容易打到现在的成绩,忽然告诉他要弃权,小少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冲天火光在西边的狼牙营地蔓延,与此同时,嘈杂的喊杀声传入他的耳朵。
与此同时,宫墙之内。
“不打了。说不定……之后的也不打了。”顾青岸顿了一会儿,方才那一丝笑意又消失了。他本已决定带师弟一起去洛阳,可临到头,却又犹豫起来。
这本来也没什么。借酒浇愁,人之常情。坏就坏在有一日,顾青岸喝得半醉,却在夜里遇袭!
顾青岸伤得不轻,但确认安全后,他仍是先去看洛饮川有没有受伤。满身是血的小孩乍看上去极其骇人,仍是不怎么说话,好在问一句能答一句,应当是没被吓出个好歹。
不料须臾之后,又是几声巨响!
可就在这时——
洛饮川并不介意这个,反而在秦溯溪的帮助下越战越勇,半刻钟后,狼牙追兵已被他全数击杀,一个活口都未留下。
“官兵呢?不去支援?”洛饮川皱起眉,“我不怕打仗,但若只是我们两个……”
是不是他回来太晚,师兄生气了……现在扔点兔子还来得及么?洛饮川胡思乱想着,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师、师兄,我回来啦。”
“总要将剑挥出去,才知道结局如何!”
“当!!”
洛饮川一呆,顿时觉得手里的两条狐狸四只兔子都不香了。
秦溯溪遇见了四处集结的义军,也遇到前来支援的唐军。洛阳城外硝烟弥漫,城门紧闭,正负隅抵抗。
顾青岸没有回头,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打了这么多,不沉么?”他接下少年的战果,将其放在了马背上,“可惜暂时没时间处置了。包裹我已经收拾好,得出发了。”
长安上方聚起了乌云,仿佛又要落雪;可在那云的间隙里,仍有丝丝缕缕的天光,挣扎着扑出来。
顾青岸似乎怔了怔,喃喃地附和了一声:“是,还有明年……”
天冷了,说不得要给师兄攒一条狐狸围脖!
随着树木被晃动的窸窣轻响,有什么人忽然自林中窜出,干脆利落地切开了为首的巡卫的喉管!
秦溯溪接过信,最后看了一眼年迈的师叔,却最终没有道别。
玄宗皇帝终于接受了范阳节度使起兵造反的事实,一日之内,风云突变。
还会再见的,何须道别?
好在,在看见他的时候,顾青岸眼底又泛起了一丝笑意。
“去增援洛阳,顾青岸,去那里等我,”秦溯溪喃喃道,“你亦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唐陷落,对罢?”
信鸽扑扇着翅膀,此起彼伏地传递消息;信使也几班轮换,不停地将急信送往各处。高高的宫墙之外,百姓还不知山雨欲来;而宫墙内,已然紧锣密鼓地开始迎接战乱,与宫外俨然成了两个世界。
洛饮川看出了他的为难,饶是少年人再迟钝,也该看出了有要紧事发生。他走过去握住师兄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师兄去哪,我就去哪。名剑不打便不打了,错过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呢。”
洛饮川张了张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进宫?进的是……那个宫吗?”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示意了一下北边。
秦溯溪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怔了一下,却没有依言逃走。
秦溯溪顶着凛冽的风,过潼关,直奔洛阳。
八个人前来围杀他们,三个人跑脱。剩下的都死了。
秦溯溪借口出去透气,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悄悄地送了一只鸽子去宫墙外。
“……罢了,”朝臣叹息一声,差人拿来一叠书信,“去的时候,将这些带上,交给洛阳守军。高将军已开始集结长安兵力,撑过这几日,便好了。”
该如何与军队对抗?是否应该等唐军一起?
洛饮川走到师兄身边,如愿得了一句夸奖。顾青岸觉得今天师弟似乎比往常还要高兴一点,像个雀跃的小动物,不由得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秦溯溪瞳孔骤缩。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身体便先迈开了步子,往有掩蔽的林下逃去!
一局比赛打完,日头才刚刚升高。还未过午时。
马再度受惊,任凭秦溯溪如何拉缰,也不再听他的指令;眼见着马匹就要冲向狼牙营地,秦溯溪实在无法,只得按住怀里的信件,翻身跃下马背!
他又不是那群笨重的骑兵——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空手抓兔子了!
大明宫内,上了年纪的朝臣皱着眉,半是赞许半是忧心地看着自己的后辈。
远处传来一声大喝。秦溯溪心里一沉,忙抬起头看——只见受惊的马匹引起了狼牙巡卫的注意,那健壮的巡卫提起马刀一刀斩下马首,继而很快发现了他!
危矣!
后来漂亮师弟熬成了俊美师兄,顾青岸还是没被什么人逮住。仔细想来,这六年,他身边只有自己。
“呃啊啊啊!狗……日的……逮住他……!”倒地的巡卫一边咳血,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
血肉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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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上马,师弟——我们去洛阳。”
“有消息,只不过被捂在了宫里,”顾青岸一叹,“还有当地的百姓,他们也知道……可他们知道没有用,一封信从洛阳寄到长安,得花半个月。更别提洛阳现在定然封锁,寄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愿往洛阳?”
“……”
冬日里的太阳晒着没什么温度,洛饮川呼出一口白气,把沉重的铁剑负回背后,一如既往地跑回去找师兄。
“嗤!!”
秦溯溪勒马停下,思考该如何绕过狼牙入城去;忽然,他眼角划过一抹亮光——有人放了信号烟火!
出了什么事?
吱呀呀的车声里,洛饮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旧事。在他的记忆里,师兄戒酒之后,总是温和、冷静又厉害,别的小孩得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师兄能给他找来;而和他同一批的小弟子们排着队找师兄师姐们指点剑术时,他的师兄二话不说便带着他下了山,一边游历四方,一边磨砺剑意——
洛饮川怀着这样的心思,窜了出去。
被洛饮川听见了。
他眼角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离开了大赛会场,沿朱雀大街向外走。顾青岸按下了之前的话题,给师弟买了些吃食玩意儿,一直到出了城门,放眼望去见不到人影,他才道:“溯溪进宫去了。昨夜来的鸽子,他早晨才瞧见。”
这回不巧,顾青岸喝了点酒,剑招便失了准头。他勉力招架着恶徒们的攻击,让洛饮川快些躲起来;可出乎他的预料,那小孩三两下便找出了行囊里平时处理动物用的匕首,转身刺进了一个恶徒的侧腹,狠狠剌开。
顾青岸总是站得离他很远,但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
他的同伴立刻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影攻去。那人瞧着不大,体型也不强壮,手握一把古朴的铁剑,与狼牙兵的马刀全力相击时,会发出厚重的嗡鸣声。
恍惚间,洛饮川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的擂台上——
“呃……!!”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摔得脑袋一阵眩晕,“好痛……”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洛阳……打仗了?”他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会如此,一点消息也没有!”
滚烫的血撒出来,溅了他半身。
洛饮川举剑悍然斩下,铁剑这次一举击碎了马刀,并将马刀之后的狼牙兵一齐斩开!
“小洛……真的是你,”秦溯溪收了琴,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刚刚有没有伤着?”
“什么人!”
“是,”顾青岸点了点头,“也没什么奇怪的,长歌门人入朝为官的不在少数,许是同门有什么消息想给他……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明天的比赛,我们得继续弃权。”
“溯溪先生,”他冲秦溯溪大喊,“跑!”
布防洛阳的旨意很快传出,朝野上下争论之声四起,但最终绕不开布防、募兵……迎战反贼安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