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饮川堪堪止住了哭,尽可能平静地问:“师兄什么时候说的?”
“嗯?”秦溯溪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是没找到。”
“嗯。”洛饮川紧紧抱着怀里的剑,同秦溯溪一起跃下山头。
洛饮川飞掠过正月里光秃秃的枫林,在山上又接到了一群逃亡的百姓。他为他们指了去长安的路,并告诉他们近日有商会来往运送物资,若赶得上,可以同往。
秦溯溪回忆到这儿,苦笑了一声。
“又见面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带着一众狼牙卒子走到了牢笼之前,“顾小道长,别来无恙啊。”
这一日,他是被尉迟戎生生抽晕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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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军官冷哼一声,从属下手里拿过一根鞭,示意他们打开笼门。金属轴转动的声音令人牙酸,顾青岸眼见着那强壮的中年军官挤进狭窄的笼子,又用鞭子强硬地勾住了他的下巴。
顾青岸伸手搅了搅铜钱堆,又挑出三枚,再起一卦;这回秦溯溪看了全程,目睹他摇出了一卦天泽履。
“师兄的尸骨没有找到。”洛饮川忽然说。
“我听人说你没去吃午饭?”秦溯溪问,“不饿吗?”
洛饮川失落的声音被山头的风吹散。风抚过脸颊时的触感像极了什么人的手掌。
老李头亦在看文书。他听罢头也不抬,乐观道:“无妨。我们现在有潼关天险,据守不出,能坚持许久;西北那头已经开始蚕食安贼后方,我们拖住,这场仗就能胜。”
秦溯溪扫了一眼已成废墟的营帐,又别开目光:“一日以前,你在战场上的时候。”
秦溯溪不知他在占什么,看着他将那些钱币抛起接下,倒也有趣。待顾青岸的动作停下时,他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如何?是吉是凶?”
顾青岸倒是没想这么多,还兴致勃勃地问秦溯溪要不要也来一卦。
气忽然也就消了。
“还在长安的时候,有一日晚上……”洛饮川抬头看了一眼,觉得秦溯溪的诧异似乎不像作假,“子时之后,他没去找你?”
“嗯?要去哪儿?这个节骨眼上……”
“师兄从不对我说这些,”他苦笑道,“他总是愿意同你商量事情,却不教我知道……知道我存了不轨之心,夜里就连床都不愿意同我分,宁可叨扰你。”
洛饮川摇了摇头,不做声。
“多谢道长!”百姓们纷纷躬身作揖,又急匆匆地往洛饮川指的路去。
这一鞭意在震慑,打得极重,一条狰狞的红印几乎立刻就浮现出来。那鞭子也不知用什么浸过,伤处火辣辣地痛,还伴着难言的麻痒。
他明面上被秦溯溪说服,心中却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暗自打听着从洛阳逃出的流民的消息。秦溯溪看在眼里,并不阻拦,心道有件事转移转移洛饮川的注意力也好。
“火烧毁……尸体,需要很长时间,我在那堆灰烬里只找到骨片,还有一些碎……被炸碎的残片,”洛饮川喃喃道,“但我没有找到哪一部分属于师兄!我一直在想,师兄他……他究竟在何处?他会不会是逃走了?”
洛饮川听罢,将怀里的剑又抱紧了些。
顾青岸便坦白:“问时运。刚刚那一卦问的是饮川,再前……是我自己。”
但洛饮川显然觉得不怎么好过。
秦溯溪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睛:“他若能逃了,又怎会不带剑……没有剑他能走多远?不是殁在那儿,也会殁在别处的。”
秦溯溪噎了一下。
狼牙军官等了一会儿,眉头逐渐锁紧。
“啪”地一鞭,狠狠地抽在了顾青岸脸上!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已问询过多少次,无数次的失望教他甚至有些抗拒开口。他疲惫地闭了闭眼,一片黑暗里,他似乎瞧见了那个同样昏黑的夜里,师兄半是隐忍、半是无奈的表情。
秦溯溪听着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他何时夜里来找我?”
“……上官师叔……自然好得很,”顾青岸扯了一下唇角,“老君……宫,你去找啊。”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溯溪,你能不能帮我再看护饮川两年?”
“当时我撂下帘子便走了,走出去老远,还听见他冲我道了句谢,想来是笃定我不会扔下你。……他是对的。”
“你只要答我一个字。上官澜风是死是活?”尉迟戎低吼道,“死,还是活?!”
他扯了扯嘴角:“顾青岸,我这儿不接受托孤。”
远处传来了一阵不寻常的动静。杂乱的脚步声,伴着野兽的低吼,慢慢地往这儿靠近。秦溯溪警觉地眺了一眼,瞧见有一批狼牙正在往这边来。
别人问他上官老儿,他答的是灵虚子。这显然说的不是一个人,狼牙军官的眉梢抽搐了一下,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温和的表情。
但是若处在爆炸和大火中……可能根本就没有尸身留下,他心道。
没有战事,他就有了许多时间来想他的师兄,看起来总在发呆走神。秦溯溪找到他时,他坐在一棵树下,看着远处的枯枫枝干沉默不语。
“溯溪先生,我想离开潼关。”
洛饮川找不到理由反驳,便又不说话了。
他站起身,走出帐去。现在他们和潼关守军一起,战火暂时还未烧过来,让他们难得地歇了几天。
秦溯溪站住了。
“未曾。”秦溯溪斩钉截铁地道。
“我不要,”秦溯溪拒绝他,“刚好这几日你行动不便,卦象不吉,便在营地呆几天避一避罢。”
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疼痛迫使顾青岸睁开了眼睛。他猛地抽了一口气,继而近似抽搐地颤抖起来。
比上一卦稍好些,却也是小凶。
“……别哭了,”最后,他开口道,“你以后跟着我罢。青岸托我照顾你,他曾想过或许会有这么一天。”
过度的疼痛使他陷入昏迷,但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没有去找溯溪先生……师兄那天,究竟去哪里“凑合了一晚”?
秦溯溪给伤员们换了药,闲着没有事做,便跑去找顾青岸聊天。
“上官老儿还活着罢?”狼牙军官迫使顾青岸抬起头,“说,他在哪儿?”
可顾青岸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似乎觉得冷,把自己又缩紧了些。
“……!”
顾青岸当时正在把玩几枚铜钱。他兴致上来,随手起了一卦,正在摇卦象。
秦溯溪想起那卦大凶,很想说那是神棍玩意儿信不得;但这话当着纯阳弟子的面讲出来,实在不怎么礼貌。
“……”
于是卒子提来一桶冰冷的盐水,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对着顾青岸兜头浇下!
“潼关固守不出,不会有事。我想去太原,甚至去范阳,去有仗打的地方。”
洛饮川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再叫住他们。
就这样一直过到正月,安禄山攻打潼关。守关的将士换了一批又一批,狼牙兵也打退了好几波;边关捷报频传,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
“……”
“弄醒他。”
二人又闲扯了一些有的没的,一直聊到日头高起,秦溯溪该回去给伤员们煎汤剂了。他同顾青岸告辞,待掀开帘子、人都跨了出去的时候,又听见顾青岸叫他。
“……”
“会胜的。”秦溯溪附和道。
顾青岸捏着铜钱沉默了一会儿,便把占卦用的那三枚放回了钱币堆:“地火明夷,大凶。”
洛饮川来说这事的时候,早已开春了。枫树发出
转眼数月过去。
顾青岸从善如流地装作没有听到这一句,他缓声道:“饮川生在七月初八。及冠之后,就随他去。我答应他的父母照顾他长大,实在不愿最后食言……就这么一件事,溯溪,算我求你。”
“走罢,”他催促道,“这儿已经只剩一片废墟了,你看也看过,该走了。”
见到这景象,狼牙军官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拍了拍手,微笑道:“一别十年,青儿都长这么大了。剑术也漂亮,想来你师父也一定很欣慰。上回在长安,那群废物没捉到你,可你总归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只有顾青岸全无消息。
牢笼内,顾青岸双手被缚,身上数道大伤,头发也散乱了。他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扔在牢笼一角,双眼紧闭,仿佛听不到狼牙军官的问话。
顾青岸深以为然:“我也这么想。”
“……”
疼,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得要命。
顾青岸轻嗤一声,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
秦溯溪深感聊不下去,却也没什么耐心哄他,便只是陪他坐了一会儿。风吹过山谷的声音呼呼地响,显得孤寂又寥落。秦溯溪被这风吹得有些发冷,悄悄拢了一下衣服。
“我该去哪里找你?师兄……”
“你在卜什么?”秦溯溪皱了皱眉,觉得多少有些不吉利。
洛饮川张了张嘴,怔住了。
他每问一个字,就落一鞭在顾青岸身上。顾青岸身上的伤很快便被他抽得再度渗血,鞭痕又痛又痒,偏偏顾青岸还抓挠不到——他的手不自觉地挣动,镣铐敲得牢笼叮当作响。
“……”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号大燕,”秦溯溪一目十行地扫完情报,随手烧毁,“这狗贼之前还扯着清君侧的遮羞布,得了洛阳,样子都不装了。”
“装傻是吧……”他啐了一口,解开软鞭,“青儿,我也不想对你动刑。你若还认我这个尉迟叔叔,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来日提你做副官……也未尝不可。”
“我也……不认得什么……尉迟叔叔,”他攒起一些力气,强撑着道,“我只恨没能早些……早些知道这一片的狼牙头子,是你尉迟戎……你今日若不杀我,改日……必死于我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