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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还没有决定。”

“你舅父卧病在床,阿简又年轻,最后还不是要你拿主意。”

“说到底,这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外人,他要我帮忙,我就帮,不要我插手,我也不想惹他不开心。”

陈麟声端着香槟,站在泳池旁,望着那对不肯落俗的年轻爱侣穿着西裤长裙拥抱着跳进泳池。

“你啊,你舅父眼见活不了几天了,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打算,”两鬓斑白的矮旁中年人站在他身旁,摇了摇头,嘴里小声嘟囔着。

“九叔,”陈麟声没有接话,他转过头去,眉眼弯弯,“你同舅舅是老朋友,他生病这些天,最想见你们,大老远赶来,辛苦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谢,这么多年,我都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我和你舅舅,十几岁就认识”

被称作九叔的男人开始追忆往昔,仿佛刚刚说自己老朋友命不久矣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麟声缓缓收起笑容,眼神再次落进泳池。

表弟施简今天订婚,求婚成功后抱着未婚妻转了三个圈,喝酒喝到双颊通红,现下又双双跳泳池。

在场年轻人正觉得乏味,见主角这般壮举,不顾初秋水冷,摘掉手表,踢掉皮鞋,接二连三地往水里跳。

衣服都湿了,现在开心,过一阵子爬上来,还不是要陈麟声安排人送上新衣。

陈麟声已经过了追逐爱情和欢愉的年纪,今天忙碌一天,他最想做的事,无非是快点结束这一切,回卧房洗个澡,躺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看着眼前这堆嬉笑着泡在水里的年轻人。陈麟声恨不得找根麻绳,将他们全部捆在一起,勒紧腰身放倒,拖到山顶,然后伸脚一踢。

心里这么想着,也算解气,陈麟声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

他的表弟施简正被众人簇拥,浑身湿透。

施简则生了一双深邃的眼睛,喜欢骑马和射击,一身小麦色皮肤,笑起来嘴边有梨涡。看起来颇有几分天真少年气概。

但施简并不是只顾着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他为自己挑中的未婚妻,是珠宝大亨吴家最小的女儿。阿简对陈麟声说,自己对她是一见钟情。

陈麟声那时不发一言,只静静望着施简。

施简避开了他的眼神。

陈麟声的舅舅、施简的父亲并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无非是投机取巧,趁了一些东风,这些年赔了一些,又赚了一些,然后又赔了一些。他又用度奢靡,不仅要改建祖传的老宅,还要收藏古董书画。人老了,眼睛珠子也混,自以为是的人最容易上当受骗。

陈麟声偷偷请人看过,他舅父高价收来的字画,大多是些不值钱的仿品。

老宅坐落在山顶,看似气派,可内里早已老旧,每年维修费用不在少数。这一点,陈麟声和施简心知肚明。

施简是不是有意攀附富家女?

九叔跑去倒酒。无人注意处,陈麟声看着水中在众人起哄声中拥吻的年轻眷侣,脸色沉了下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其实很想坐视不理。

况且现下,他实在无法在那两张幸福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陈麟声转身离开了泳池边,以免泳池中溅出的水打湿皮鞋。或许是他喝多了,自己曾经做了亏心事,遭了报应,就忍不住以己度人。

离开时,经过三三两两的宾客,他含笑点头,时不时也打个招呼。

他从小寄人篱下,看舅父的眼色生活,屡屡遭遇打压,不仅要忍受舅父对他生活方方面面的控制,还要笑脸迎人,不然就会被斥责体罚。

他越长越像母亲,若是不笑,眉眼间总会有淡淡的冷漠与凶气。

后来被训斥多了,也就记住:见人要笑,不管真心假意。

泳池里的年轻人精力充沛,应该会玩到很晚。

陈麟声垂下眼,随手将酒杯放进托盘。

他打算回自己的卧室一趟。

上楼转弯,寂静无人。大家都在外面享受黄昏。而陈麟声喜欢夕阳,虽然很快就要被黑夜替代,可是天穹是那样明亮。

走廊没有开灯,在一片昏暗中,陈麟声站定。

他小时候敢和父母一起闯孩童禁止的鬼屋,趁工作人员不注意,跟着爸妈一同溜进去,在黑暗中不顾一切地狂奔,十分过瘾。

而现在,黄昏来临时,他就会开始感到心悸。

他怕黑。

他的怕,是不动声色的腿软、心悸、恐慌。

每每身处黑暗,陈麟声就会瞬间回到那狭小房间之中,回到被绑架的那八天。

蜷缩在角落的陈麟声不知道男人会做什么,他只知道,门一旦打开,他就必须迎接肉体上翻来覆去的亵玩。

在男人的诱导和讽刺中,承认自己有受虐的倾向,流着泪吐露淫语与哀求,直至虚脱瘫软。

男人曾说,他要陈麟声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他,还要陈麟声要记住这片黑暗,记住他寻常的小动作,记住这八天的一切。

“一看到我就湿,最好,”男人贴在他耳畔,缓缓地说。

如他所愿,陈麟声再也没忘掉。一进入黑暗中,他就会想起一切。

想起自己如何被折磨,如何被驯化,最后一次做爱,他久久不能回神,只能迷茫地张着眼睛,任由男人拿着开了闪光灯的相机,对着自己遍布痕迹的裸体按下快门。

后来的每个三月,陈麟声都会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内容无一例外,全是陈麟声的床照,只是角度和部位每次都不同。

而落款,永远是一个俏皮的符号笑脸。

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陈麟声摸到墙上的开关,轻轻叩下。

啪一声,灯并没有打开。

意料之中。

走廊的灯前几天莫名其妙坏了,换灯泡也不管用。陈麟声找人来修,维修工说,需要时间。

忙碌一天,陈麟声从未在明面上暴露出任何疲倦和不耐。

可此时,他感到了无法排解的倦意,不是因为黑暗,也不是因为付出的精力。

而是为他日复一日的恐惧。

陈麟声正准备离开,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声响。

他转身,望见有一个人正在缓缓走上楼梯。是个挺拔的男人,穿一身暗银色的西装,肩膀宽阔。

陈麟声不记得今天的宾客中有人穿这种颜色。

晦暗之中,男人慢慢走了上来,随着旋转的楼梯渐渐升高,脸庞也来到了他视线之内。

看清那张脸时,陈麟声心头一怔。

男人自顾自地走上来,看见拐角有人也吓了一跳,眉毛微微扬起。

他走过一扇窗,银色西装浮过一道淡淡的光影,然后便站住,双肩舒展,一手插在裤袋中。

陈麟声整个身躯凝住,屏着呼吸,睫毛也不眨一下,琥珀色的瞳孔久久地望,有如进入假死形态的昆虫。他记得这张脸,锋利的眉眼,让对方平静时也会有份淡淡的不羁,好像天地间没什么值得挂心,一切都值得戏谑。

这张脸的主人曾说,我们有夫妻相。

“你,”男人看出陈麟声的走神,他率先开口,刚说一个字,镶在墙上的大窗忽然彻亮。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老歌悠悠地传来,到陈麟声耳朵里时,已经变成了细细的吟唱,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欢笑。订婚宴前夕,表弟施简致意将这歌穿*进舞曲。他那位小时随母亲在上海读书的未婚妻最爱这首曲子,说经典和钻石一般,永远流传。

男人似乎被忽然外面的光影声响吸引,他偏头望一眼,又转回来。

“我猜,你应该是陈先生,”他上前半步,朝陈麟声伸出手。

陈麟声没有回握。

遭遇冷场,男人坦然地放下了手,继续介绍,“

“家父梅逊雪,今天有事耽误,一时抽不出身,所以吩咐我来替他参加,还要我亲手把贺礼送给施先生。”

说罢,从口袋中掏出一方檀木小盒,抬起盖子,里面正躺着一块雕出细蛇的翡翠佩。

陈麟声扫了一眼,看出翡翠的成色很是不错。

男人抬起眼,像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他把首饰盒关上,拿在手中,又去西装内里的口袋中翻找。

“我姓麦,”他出掏证件,不远不近地亮在陈麟声眼前,“麦春宙。”

陈麟声听见这个名字时,也看清了驾驶证件上排列整齐的小字,如一只只的蚂蚁。

虚惊一场。

他那位危险的*人确实有一位双胞胎哥哥,听说在国外读建筑设计。

“麦先生,”陈麟声眼神移开,与男人对望,并伸出了手,“你好,我是陈麟声。”

麦春宙也松下一口气,不计前嫌地抬手去握:“我还以为我长得像强盗。”

“怎么会,”陈麟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刚的走神,挂出常用的温和笑容,“我刚刚是………”

“我猜陈先生见过我小弟,”麦春宙打断了他,他苦笑,“他个性比较顽劣,想必给你添了麻烦。”

顽劣?何止是顽劣。他从小就偷窃成性,有次事情闹大,还进了少*所。一家人,总是容易偏袒。

陈麟声心中这样想,脸上的笑却没有一丝纰漏,他含蓄地回应:“不敢,只是几面之缘。”

“我听说陈先生也是这几年回港的,秋宇一直在国外,最近才回来,你们是在哪里遇见,是多伦多,还是坎昆,我记得他提过,去了墨西哥旅行。”

“不记得了,”陈麟声浅浅笑着,“真的是一面之缘。”

一开始确实没有讲几句话。

陈麟声在定制西装店打工,老板是一个爱喝烈酒的意大利老头。

有天,一个客人推门进来,站在镜前试穿。

店里寂静无声,飘浮的香水味闻起来如干燥好闻的木头,黑或灰或蓝的西装按样式悬挂着,如同迷宫中的矮墙。

陈麟声走过去,蹲跪在客人脚边,一言不发地帮对方量裤腿,量到最后,见到了男人墨绿色的袜子。

裤子短了。

陈麟声抬起头望镜子里看,话说一半,英文卡在口中。

他看见了一张英俊的亚洲面孔。

那就是麦秋宇了。

和麦春宙长得一模一样的麦秋宇。

“向来只有把秋宇认成我的,从没人把我认成秋宇,”麦春宙故作神秘,朝陈麟声眨眼。

陈麟声干巴巴地笑着,捧他的场。

他知道,麦春宙虽然在打趣,说的却是实话。

麦家这对双胞胎,性格迥异,履历也完全不同,麦春宙年纪轻轻就已有继承家产之势。而麦秋宇从小到大,有许多次都靠近牢狱之灾。最后,麦家夫妇干脆将打发去了国外,说是去照顾祖母,其实就是流放。

一对双胞胎,生得一模一样,命运却完全不同。

人人都知道,这对兄弟,只有麦春宙是值得攀附的。

他也想巴结麦春宙,陈鳞声想,谁让他先遇见的是麦秋宇呢、他也不想有眼不识泰山。怪就怪老天爷,双胞胎是捉弄人的造物,谁会给泰山造赝品呢?

“施先生在吗,”麦春宙还记得自己的任务。

“舅父吃完药便睡下了,”陈麟声讲,“不如我替你转交。”

“也好,今天来了许多客人,想必伯父已经累了,我确实不便再打扰。”

麦春宙将礼物放在陈麟声手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二人双双转头,只看到一片模糊。

“那是?”麦春宙被吸引注意力,往前迈步。

“是我舅父养在房里的小狗,”陈麟声抓住他的胳膊,“大家在跳舞了,我们也下去吧。”

“小狗?”

“是,”陈麟声点头,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麦春宙又向幽深的走廊望了一眼,转身走下阶梯。

陈麟声走他身后,离开时,也转头望。他隐约看到,地上有一个模糊的物件。

陈麟声知道,那是一只毛绒兔公仔。

二人双双走出去,回到室外。灯的颜色模仿了篝火,每一张宾客面庞都柔和起来。年纪大些的举杯,三三两两地聚头闲聊,年轻人则个个穿着湿衣裳,抱拥在一起慢慢地晃动。

施简和未婚妻依偎得最紧,也站在最当中,两个人的衣服不停滴水,像是刚从铁达尼号上逃生。施简未婚妻的长裙格外皱,像盐渍的梅子皮。

“他们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

“有情人不怕冷,”陈麟声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

“是啦,阿声讲得对,”一旁九叔恰好听到,眉开眼笑地凑过来。

麦春宙打趣:“陈先生似乎颇有心得。”

“那是当然,我们阿声”陈九胖横的脸颊泛着醉红,嘴角咧着。

“九叔,”陈麟声打断,“不要再喝了,当心你的肝啊。”

中年人嘟嘟囔囔地,拿着酒杯离开了。

麦春宙见状,眉眼带笑:“怎么不叫九叔把话讲完,怕我听到你的秘密啊。”

陈麟声往人群中望,漫不经心地讲:“什么秘密,不过是年少轻狂干出的一些蠢事。”

话音刚落,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在场的一切都沉进夜里,脸泛着白。老宅表面光鲜,实则电路老化,动不动就要断电。今天是施简的大日子,竟然断电断到这种时刻。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

陈麟声受到的惊吓尤甚,他怔在原地,明明听见施简正安抚着大家,并四处问他在何处,可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应声,施简便去找了别的佣人。

陈麟声在心中计数,为自己调整呼吸和心跳。

一。

二。

三。

刚要数到四,一只手揽过了他的肩膀。

陈麟声下意识瑟缩。

“真美啊,你看,”麦春宙搂着他转了一个方向,声音变轻,“好星光。”

陈麟声抬头,赫然望见广阔的深蓝夜幕,步散点点寒星,正发着深深浅浅的银光。

原来还有它们是亮着的,越望越亮。

陈麟声说不出话,他靠在麦春宙身边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星星。

嘈杂交谈中,大概过来三四分钟,灯光再一次亮起,刺痛陈麟声的眼睛。星星顿时暗了。身处光中,陈麟声悄悄调整着呼吸。

麦春宙自然地撤回了手臂,他摇一摇头:“这下看不到了。”

“陈先生,你还好吗,”他看着陈麟声,“你的脸好白。”

“没事。”

“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托你的福,今天还看到了星星。”

“我妈妈喜欢太空,连带着我们家都要跟着看。你看我和秋宇的名字就知道了。”

听到麦秋宇的名字,陈麟声沉默。

他刚从此人带来的恐惧中逃出来。

麦春宙却笑得开怀:“你说你们是一面之缘,我怎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什么?”

“秋宇,你和秋宇。”

陈麟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随手捞起一杯酒,朝麦春宙一举。

麦春宙这是有意向他套话,他当然没有傻到那个地步。这个麦春宙,装熟装到让他恶心,无奈身处应酬场上,就算和完全陌生的人照面,也要装出一副祖上联姻的亲昵样子。陈麟声压下反胃,又挂起那经年累月张戒尺打出来的笑脸。

麦春宙见状一愣,也端起酒杯。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举杯一饮而尽,这意味着谈话到此为止。

麦家兄弟性格迥异,关系也僵硬。麦秋宇当年进少管所,麦家梅家没一个人前去看望。而麦春宙则正享受着家庭的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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